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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集锦王玲玓散文集《端详生命》作品选

作者:当代散文 日期:2024年11月22日 浏览:14 原创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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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生子


隆冬时节,我们去深山徒步,看到路边的矮石墙上,风干的丝瓜滴里嘟噜,垂在藤蔓上。我知道每根里面都沉睡着春天和花朵,就跟偶遇的主人讨要种子。他慷慨地扯下四五根壮硕的,说:“给。雨生子,好活。”又说:好几年不管了,一到春天自己发芽;熬过冬天的种子,命大,见雨就生。

我把它们紧紧抱在怀里,想,要过九九八十一难,才给生命争取到一个机会。霜打了,雪埋了,日晒了,腐烂了,烈风吹了,高寒冻了,鸟喙翻啄了……好,一关关地过。最后,还要恰巧落到泥土上,恰巧浅埋在土地里等雨水。雨生子啊,等雨水。春雨一来就发芽,又是一个蓬勃的轮回。

发育成完整的生命,它摇曳啊它歌唱,挂在篱笆上,攀在土墙上,忘怀一切,随走随结,静静地把生命写成一首酣畅淋漓的歌。

雨生子,天选之子,无所畏惧的大生命、壮生命呵!

每一条生命都是经过优选,赋予了资格,贴着“允许”的标签来到世上的。我们幸运地落脚于大地上,被看顾、被给予。我们是浩瀚宇宙的天选之子,带着原生的生命力和自信力,开始对意义、价值、内在宇宙和外在宇宙的追寻。生命是自然的过程,生、老、病、死;又是人为的过程,总想驾驭它,让其顺心而行。但总的参照只有一个:不辜负。释放胚芽能量,保持有距观赏,保持热爱力,即使只有萤火之光,即使只有咫尺芳香。

然后,攥牢的同时要松手,炽爱的同时要释然。雨生子,落入土中,未来交给来生。天地是雨生子的循环场,一粒种子一期一会,所有种子源源不断。

致敬生命。感恩生命里大大小小、轻轻重重的相遇,一朵花,一缕风,一个人,一件事,一本书,一个灵魂,一个瞬间,一个时代。

是为序。


西流海那个书法家


流海是个村庄的名字。村南冲下一条河,旁若无人地穿村而过,硬是把村分割成两部分。桥东的叫东流海,桥西的叫西流海。当地人习惯把尾字加个儿化,读成“流海儿”,宛如唤一个人的乳名,特别好听。

四十多年前,西流海的西北隅住着王氏家族——除了一两家城里来的下放户,这里的人一律姓王。这个家族濡染了一种风气——崇尚读书,耕读传家。和成千上万的中国乡村一样,一个宗族形成一个村落,一个村落蕴含一部宗族史,温暖而复杂。狭长的胡同南侧,有座小四合院,土墙灰瓦,院子只有额头大,里边住着齐齐整整一家人。主人当然姓王,读过私塾,当过学徒,做过买卖,识文解字。家里也以种地为生,一双手握得了锄头,赶得了马车,编得了柳筐,打得了算盘,也捏得了毛笔。

算来,他已九十三岁,就尊称他为王公吧。乡邻都说他写得一手好字,是西流海的书法家。他的字结构匀称,笔势流畅;可风格胎软墩胖,既缺阳刚之气,又少清秀之姿。巧的是,乡亲们的欣赏水平刚好到了这条线上,书者与观者一共而鸣,王公就在几十年的夸赞中,一路名过其实下来。书法家的“家”确实高抬他,没有一幅字流传下来便是明证。他其实有自知之明,并不在乎“家”不“家”。

确实毫无妨碍。

即使王羲之住在流海村,乡邻也不一定去求他的字。王公好说话,从不驳别人的面子。


旧历的年节将至,街坊们便陆续挟着红纸来到王家。干吗?写春联!话都不用多交代一句,他们叫个“叔”啊“爷”的,放下纸就走人。王公对东家几条门框,西家几个门心,北邻几个横楣,熟透熟透;写好赶明儿送过去,不会出半点差错。乡村的居住格局似乎具有永恒性,某条街上住着几家,住着谁家;谁和谁邻居,某家院子如何布局;爷爷时如此,父亲时如此,孙子时亦如此。只要你是乡村长大的,闭着眼也能摸到某人的家——除了檐头的草枯荣有序,时光缓慢得几近停滞。王公世世居于此,岁岁写对联,对彼家门户都谙熟于心。

黄昏终于来临。村庄在天黑前就安静下来。酣玩的孩子早被喊回家,这会儿正打着盹吃晚饭,昏黄的灯亮着。

王公家很快收拾停当,其他孩子赶紧睡觉,猪鸡鹅兔也必须保持安静,土炉上封炉的湿煤渣冒着烟气。十瓦的灯泡换成了二十五瓦,屋内雪亮。王公便和小丫拉开紫红色八仙桌,开始写那大红的对联。两把椅子挪到床边,椅子背上有蝙蝠偷食仙桃的浮雕图案。

小丫是王公的幺女,七八岁光景,那段时间名字正叫“心口甜”——“正叫”,意思是她有时候不叫。她扎着两只朝天辫,身着小红袄,圆脸,大眼,蹦蹦跶跶,跟普通的小童无异。异的是她有自取名字的爱好。相中一个名字,马上昭告爹娘:“我今天叫某某了。”出门逢人便说:“我不叫某某了,我又叫某某了。”以至大人见了她都停下来,郑重地问:“你今天叫什么名字?”她就认真回答:“甜石榴!”明天就代之以“麦黄杏”,后天就“小点点”,——这一阵儿,她正叫“心口甜”,这是全家人对自家园子里桃子的昵称。她的发小红每天清晨,在墙外,对着院子呼唤:“心口甜,上学去了!”——这场景,已逾不惑之年的红,还记得不?

这会儿,小丫已倒好了墨,用温水把毛笔泡软。王公操刀,一张红纸已被如数分割成长方长条,绝不会有一星半点的废料。紫色方桌,西端是小丫,东端是其父,中间是展平的红纸,头上是一盏电线悬着的灯泡。开始写了。小丫嫌两只手不够用,便寻来一只秤砣权当镇纸。王公沉思着,用毛笔蘸蘸墨,在雪白的茶碗沿上抿抿,习惯地问:“小丫,写什么?”小丫明白,像往常一样,父亲已经胸有成“联”,这一问是告诉她:“把纸铺平,我要开写了。”

有时小丫也和父亲逗笑,说,写“大养其猪”“土肥如山”。父亲就应和道:“就按小丫说的写。”一下笔,却是“春光满院”“福到人间”。不论是横批,还是竖条,还是门心,每写两个字小丫就左移或前拉一下,父亲可以在最恰当的位置上舒服地泼墨。他不时抬眼瞟一下侧身拉纸的小丫,说一句:“端平!”父亲之所以每年聘幺女当书童,就在于她有临“桌”经验,与他配合默契。用再饱的墨小姑娘也能对付得了——仅有一次,她实在困坏了,手一耷拉,“团”字淌了一屁股的墨。父亲只好重写。王公最拿手的对联是“虎踞龙盘今胜昔,天翻地覆慨而慷”,“春风杨柳万千条,六亿神州尽舜尧”。写出来的自带神气,磅礴无比。等小丫稳妥地把写好的春联放置好,其父便右手半举毛笔,踱步过来,边看边点头,微胖的脸上显出自足的神气。

一开始是悬腕,写累了,王公就半伏在桌上,不悬腕。他粗大的手指轻捏中豪毛笔,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毛笔尖上,提顿按,点横竖,婉转流畅,行云流水。此时,世界不存在了,甚至对面的红袄小姑娘也不存在了。温软的笔尖轻触大红的纸面,然后牵引出一条墨香的河。横是一川平,竖是天柱立,点是一朵花;撇是小羊撅尾巴,捺是老牛暮归家。每一笔都活跃起来,谦谦让让,交交叉叉,最后各就各位,组合成一个他想要的字。小丫的记忆里,此时的父亲最陶醉,最快意,也最生动。“他的人生里如果再多一些这样的时刻,该多好啊!”成年后的小丫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想。

王公写字很快,只要小丫不出差错,一副对联一气呵成。不多工夫,横横竖竖,挨挨挤挤,满地都是。盛不下了,就往床上放——床上可都睡着人呐!于是,母亲盖的荷花被上也躺着一幅“春来江水绿如蓝”。睡梦中的母亲稍一翻身,床上便发出极低微的“吃吃拉拉”的响声。写出的对联实在无处安身,父亲才对小丫说“不写了”。这对父女,迅速收拾战场,迅速上床。然后,满屋子的墨香,满地的对联,便在黑暗里同这家人一同歇息。

多少年来,小丫的脑海里总留存这幅画面:隆冬的流海村,深夜的王家院,堂屋内,灯盏下,一个红袄小女孩,一个慈眉毛笔爸,土炉里冒着热气,满屋的墨香,满屋的对联。那时,父亲的背还没有佝偻,正值中年,微胖,儒雅。

儒雅?一点没错!王公是个典型的中国农民,耕耙犁种,驾车拉车,什么苦力都干得。从十六岁失恃,到六十八岁病倒,从土地私有到收归集体,再到分产到户,长达几十年里,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劳力。可是,他聊天拉呱,却是天文地理,三国水浒,不吐粗话,即使划拳行令,也从不离谱。仅有一次——小丫的记忆里绝无第二次——某位非君子之人,为一己之利,与王父有公事上的摩擦,在一个月黑之夜,向王家院子里砰砰扔石头。王父抓起一根钢钎,高声怒骂着,拉开门冲出去。雷霆之骂,使村庄颤栗。

……

清晨,王公早早起床,把每家每户的春联分好,折好,写上“南屋”“北门”“猪栏”等字样,用纳鞋底的麻绳轻轻一扎,对揉着眼睛的小丫说:“给七婶、卫哥送去。”“到七婶家替她分一分。”七婶之所以得到特殊照顾,是因为她有一次把“猪羊满圈”贴在了堂屋的门楣上,她不认字。遇上墨浓不干的,王公还要两手端着,在炉火上晃来晃去地烘烤,或用抹布谨慎地沾走墨迹。在小丫的记忆里,父亲自始至终没有一丝的厌烦牢骚,他也似乎不懂得厌烦。倒是母亲,看着又赔了两瓶墨汁,又秃了几支笔,又点了几乎通宵的灯,颇有些不满。她们家的春联也就在母亲不满的唠叨里,年三十下午才能贴上去。

王公写这些春联纯属义务,分文不取,也从未想到要收取。小丫给父亲当书童,经手的对联少说也得一二百家次,连一盒烟、一瓶酒也未曾见过。王公家有个园子,借住给一家下放户,也是从来不要租金的。小丫小时候,家里经常是热闹的。常有相熟的人来喝酒吃饭,姨父啊,姑父啊,舅舅啊,叔叔啊,朋友啊——倒不是家里多富裕(实际是十分贫寒),主要是王公大方,天生慷慨,不吝钱财。

后来,书法家老了。举箸提笔,双臂发沉;老眼昏花,看不清字了。

再后来,自家的对联都要找人写了。

再再后来,他就缠绵病榻,失语了。

时过境迁,人事消磨。多少年后,小丫成年了,王公去世时和去世后的许多事端都是不可能预料到的,真正的“人事不可量”。那些世态炎凉,人情冷暖,欲说还休,却道往事不回首。每每头脑里过一遍,她都是“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”。

除了少数的场景——比如写对联的时候——王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。少年丧母,老年丧子;经过了那么多的时代变迁,人事纷繁,他没有与外界用声音交流的欲望了。到了晚年更是如此,整日整日不说一句话。他并不是一个内心世界荒凉贫乏的人;与之相反,他敏感,细腻,关爱他人,敦厚,自尊,隐忍。小丫清楚记得十三岁那年,她和父亲去外婆家拉东西。父亲穿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,藏蓝色的裤子,黑色灯芯绒布鞋,推着木排车。背对着如血的残阳,面前是深黑修长的影子。他们向东走,每一步总迈向走不出的阴影里。他时而摇摇头,时而点点头,还自言自语说“某某怎么怎么了”。他机械地往前走,彻底忘怀了这路,这车,这夕阳,也全然忘怀了跟在他身后“吐嗒吐嗒”走路的小丫。直到他差一点撞了路边的曲柳,小丫大叫一声,他才醒过神来。但后来还是又一次碰到了人家的草垛,吓得几只觅食的母鸡拍着翅膀,咯咯地颠远。后来,小丫问他“某某怎么了?”他一连惊讶得问小丫“我还说了什么”。那时,王公在生产大队里任会计。他的心里存放了多少不能言说的事啊!公家的事他从来不说,受委屈的事守口如瓶。他这个人从不找事,从不因多言多语而生事,直到人生的终结。有一天,小丫突然惊悟,父亲在失语的五年里,并非有非说不可的话,他一向惜语如金。

很多年以后的夏天,小丫独自回到故居。不足三十平方的院子,原来有猪,有鸡,有鹅,有足数的亲人;有嬉闹,有争吵,有烟火,有酽酽的生活。现在,院子空了,人有的去了该去的地方,有的去了不该去的地方。总之,院子是空了。门框上贴过的红对联一点痕迹都没留。只有一棵自生的小杏树,已婆娑有姿,挂着数枚杏子,鸟雀时来啄食。院子空寂得只有时光的回响。她迈进坍塌的屋框内,寻准当年写对联的位置,站好,对面仿佛是握毛笔的父亲。她下意识地伸出双臂,扯起的只有虚空。伫立良久,苍凉之感如暮色升起。

呜呼,斯人不存,唯余荒芜!


当然,还得顺便交代一下:

王公就是我父亲,小丫就是我。

今年,恰逢父亲离开我们二十周年。是以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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